2018-04-03 來源 :公益時報??作者 : 文梅
■ 本報記者 文梅
“你這個問題實質上就是個偽命題,是個假問題!”“我不太在意別人怎么看我。”
周健顯然喜歡以自己的方式,更直接地說出自己想法,有時這種表達方式很容易引起爭議。在接受采訪的一個多小時里,這位北京感恩公益基金會(以下簡稱“感恩基金會”)的理事長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異常豐富,說到興奮處忽坐忽站,聲音高亢。周健說,自己跟公益結緣于2008年汶川地震那年。
“我是在四川什邡長大的,什邡是汶川地震的重災區(qū),從2008年一直到2012年,我大部分時間是在災區(qū)度過的。在災區(qū)的時候,只要一有空,我就泡在當?shù)厝罕娂依铮犓麄冎v救災的故事,包括對政府、對公益機構和志愿者在救災和災后重建中的各種看法。2012年,我和什邡在京老鄉(xiāng),以及在什邡參與救災和災后重建的王振耀、楊立新等人,發(fā)起成立北京感恩公益基金會。”
周健曾經是一個驢友,沒有參與公益之前,就走訪過很多貧困的地區(qū),如今因為公益項目發(fā)展的需要,他也非常樂意去偏僻的一線探訪。他說,迄今為止,國內西部貧困地區(qū)他已經走遍了。
周健認為公益項目不在多在精,所以目前感恩基金會主打項目只有兩個:“義學空間”和“一校一夢想”,且這兩個項目的核心對象都是孩子。
周健為人熟知的另一個身份是專欄作家。周健說:“寫公共政策和公益評論,就是表達我的認知,我僅僅是作為一個誠實的人說誠實的話而已。”
精英主義下的“強人所愛”
《公益時報》:比起許多基金會的理事長,你好像比他們要忙碌得多,這是為什么?
周?。航洺S腥苏f我是國內基金會理事長中花最多時間泡在公益一線的人,這是因為我喜歡去貧困的地方,喜歡去和弱勢群體交流,喜歡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受助地區(qū)和群體探訪、考察和交流上。但每個機構的實際情況不同,內部規(guī)則有差異,只要機構本身內部運轉健康良好,理事長是否經常露面都沒有問題。
《公益時報》:你曾說過,有一種愛叫“強人所愛”,這種認知在當下國內公益機構普遍嗎?
周健:我一直認為,公益是民間個性化的社會互助行為,每個公益組織都有按照自己觀點去做事的權利,這是個社會認知問題。
在民間社會互助中,公益組織無非是個“代理人”的角色。我曾經表述過這么一個觀點,就是公益組織所有的變化來自捐贈人的變化,如果捐贈人有足夠的驅動力促使它變化,它馬上就會變。
我所說的“強人所愛”這種現(xiàn)象不單單體現(xiàn)在中國,它實際上代表了精英主義的立場。在歷史發(fā)展過程中,大眾與精英的關系,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關系。所以,你不能說精英主義的觀點就一定是錯誤的,抑或一切按照群眾的思路做就一定是正確的。
喬布斯當年創(chuàng)造蘋果公司,走的就是純粹的精英主義路線,容易帶動敢于冒險、有創(chuàng)新精神的人,但精英主義也容易忽視一些弱勢群體的觀點,容易造成“強人所愛”。
《公益時報》:有什么方法或者力量可以改變這種認知?
周?。何矣X得還是要看你的慈悲心夠不夠,你是否真正體察到了受助人的自由、尊嚴和生存。曾經有公益機構說:“那些不感恩的人,我們就不給他助學金!”這就屬于無視受助人的自由、尊嚴和生存。
當你在資助一個人的時候,顯然這個人的自由、尊嚴和生存,比你需要的結果更重要。當你所有的付出,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某種需求的時候,你已經把受助人當成了實現(xiàn)你理想的工具,他的尊嚴無疑就被踐踏了。
《公益時報》:但是另一個角度來說,假如接受資助的孩子最后的結果并不好,這樣的資助最終意義何在?
周?。杭偃缥屹Y助的孩子最終出現(xiàn)了負面情況,那是我?guī)椭姆绞匠隽藛栴},他一定還有其它需要幫助的層面被我忽視了。
從2012年感恩基金會成立以后,我個人已經停止了所有一對一的資助項目,基金會現(xiàn)在也不做這樣的項目。因為我認為現(xiàn)代公益機構的價值應該是在受助人和捐贈人之間建立一個區(qū)隔,讓受助人感到,他/她得到的是這個社會的支持,而不是某一個人的支持,這至少可以消弭受助人的屈辱感。
以人的發(fā)展為第一要務
《公益時報》:基金會“一校一夢想”項目架構是怎樣搭建的?
周?。?ldquo;一校一夢想”這個項目最大的特點是讓學校由被動接受幫助轉為主動提出要求,讓受助的鄉(xiāng)村學校成為主導者。在項目中,他們擁有了真正的選擇權和控制權,他們自己在推動項目的過程中,不自覺地就開始嘗試建立本地化的社會支持體系。
從教育的維度看,“一校一夢想”希望能從六個方面來推動鄉(xiāng)村學校的變化:
第一是兒童友好環(huán)境。兒童友好環(huán)境便于兒童參與學校管理,這對于加強孩子的自我管理意識和能力具有很好的推動。第二是促進師生關系。這不簡單要求老師對孩子給予生活關愛和學習的幫助,而是要求老師和孩子們之間有一種更加平等友好的關系。第三是促進學校授課內容的豐富性。第四是增加授課形式的多樣性。第五是融合促進學校和家長的關系。孩子受教育的核心目的是孩子品格的培養(yǎng)和人際交往以及與社會良好互動的能力培養(yǎng),這方面往往會被忽略。最后一點是我們希望通過這個項目,促進學校和社區(qū)的聯(lián)動和溝通。
我們的項目是以人的發(fā)展為第一要務,我們盡量在摒棄功利心。
《公益時報》:在項目認知達成共識的基礎上,你們如何考評員工?
周健:我們對小伙伴有個基本的過程評估:第一是是否解決了學校的實際困難。第二是是否能夠解決老師和學生的實際困難。如果完成這兩個目標,那么項目就是60分。第三是感恩基金會的一個核心工作認知,就是學校在實現(xiàn)夢想的過程中,老師自己組織和調度社會資源的能力是否得到了提升。第四是在每一個夢想項目完成以后,鄉(xiāng)村教師是否獲得了職業(yè)成就感和榮譽感。第五,通過完成“一校一夢想”,降低鄉(xiāng)村教師主動要求調離鄉(xiāng)村學校的愿望。
我們的目標不是把農村的學校變得和城里的學校一樣,而是要讓農村的孩子在學校里有變化和成長。
漂亮數(shù)據(jù)不等同于實際價值
《公益時報》:你似乎一直在強調“發(fā)現(xiàn)人的困境,找尋人的價值,肯定人的價值”?
周?。簩?,因為我們所做的每一個公益項目,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人身上。每當你深入一個公益項目,你一定要學會傾聽受助群體的故事,只有用心傾聽,你才能產生同理心,有了同理心,你才能站在他的視角和邏輯去思考問題,你才能真正沉下心來做好眼前的事情。
作為一個公益機構,我們特別需要注意的是——當我們基于數(shù)據(jù)來做利益表達的時候,小伙伴很容易形成工作策略,就是我們需要什么數(shù)據(jù),他就刻意地往那個方向去發(fā)展。當我們真得開始這么做的時候,實際上就已經把受助人變成工具了,變成了實現(xiàn)數(shù)據(jù)的工具。但很多時候漂亮的數(shù)據(jù)并不能和社會價值劃等號。
《公益時報》:既要凸顯公益價值,又不愿意把數(shù)據(jù)作為核心維度去考量,那么基金會的平衡點在哪里?
周?。喝耍强慈嗽陧椖恐械膶嶋H受益和變化。雖然說人在短期內未必有顯性的變化,但只要方向是正確的,無論對公益機構還是受助群體來說,結果一定比短期項目令人愉悅。
在感恩基金會的價值觀排序中,第一位是人的價值和尊嚴;第二是社會問題的解決;第三是捐贈人和志愿者的權利;第四是員工的利益;第五是組織的發(fā)展。
我始終認為過程控制很重要,當我強調過程的時候,我的目標導向也就很明確了。
中國公益界的稀缺與過剩
《公益時報》:你覺得當下中國公益界最稀缺的是什么?
周健:我覺得可能最核心的問題還是要回歸到人本身,也就是對人的關注。當下社會發(fā)展中,技術、資本以及權力等方面對公益的發(fā)展形態(tài)有很大的影響,當我們主動或被動地被這些因素影響的時候,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忽視了對人本身的關注。
《公益時報》:哪些東西目前在國內公益界可能屬于過剩的東西?
周?。?笑)“雞血”過剩。我覺得做什么事情固然都要有感情,但它占比的多少很重要。任何東西,當我們單獨去追求其某一個維度的時候,這個東西就會變質。當我們悟到利用“雞血”去做公益是一種邪惡的時候,就應該主動去思考和調控這種東西,不要被它牽著鼻子走。
《公益時報》:如何看待未來中國公益之路?
周健:中國5000年來所提倡的“君子之道”其實是建立在一個熟人社會的基礎上。而今天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,我們需要重新建構一套社會規(guī)則和社會倫理機制。社會規(guī)則通常由政府通過法律法規(guī)來逐步建立,而倫理機制就需要公益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去參與建設。
我認為,公益組織做事情,不要把可能性變成必然性,不要為了達成某種目標而把自己框死,努力的過程很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