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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志武:真正的學術研究是基于數(shù)據(jù)來說話的,而不是瞎扯

2020-01-08 來源 :公益時報??作者 : 文梅



10月10日至12日,2019中國普惠金融國際論壇在北京舉行。著名經濟學家陳志武作為預熱演講嘉賓出席本次論壇。

10月10日,論壇主辦方中國普惠金融研究院邀請包括《公益時報》在內的十余家媒體,在位于中關村大街59號的文化大廈對陳志武進行了專題訪問。

大約上午十點,身著深色西裝、淡藍色襯衫的陳志武走進了會議室,他面帶笑容,內斂溫和,看到曾有過工作交集的記者會主動點頭打招呼。工作人員問他喝點什么,他想了想說:“一杯綠茶。”

訪問很快直切主題。記者問得犀利干脆,陳志武答得含蓄節(jié)制。

陳志武對普惠金融的研究有深度而且接地氣,作為一個曾長期任教于耶魯大學的金融學教授,他怎樣建立自己在這樣一個領域的理論體系,并實現(xiàn)認知結構的更迭,他的學術基礎源自何處,研究樣本的信息獲取渠道是怎樣的?這是《公益時報》記者首先關心的一系列問題。

陳志武恰好就坐在《公益時報》記者對面。聽到這個問題,他笑了起來,說“這個問題蠻好的”。陳志武告訴記者,在普惠金融領域,他的研究體系的認知和建立更多的是基于自己的興趣,不斷地根據(jù)自己的興趣去發(fā)現(xiàn)和探索。“我在湖南農村出生、長大,所以對我來說,了解中國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不是那么陌生的事情,中國人為什么有這樣那樣的一些習俗、習慣和文化價值觀,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,這些是讓我不斷去取樣、去探尋的一個基本的素材來源。”陳志武說。

“真正的學術研究是基于數(shù)據(jù)來說話的,而不是瞎扯。”說到自我糾錯,陳志武認為最后還是要靠數(shù)據(jù)來說話。在他看來,用量化的方法研究歷史和文化,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基于人類不同社會的真實數(shù)據(jù)來找到對應的研究問題的答案,而非根據(jù)自己的意識形態(tài)或先入為主的判斷去做。

陳志武向記者透露,過去十幾年來自己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的《文明的邏輯》一書的書稿,也許未來六個月可以完成。這本書參考了若干國內外文獻,綜合了多個國家學者的研究成果,最終會向人們揭示金融和普通老百姓生活之間的關系。

為了推廣金融通識教育,陳志武這幾年還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開設了音頻課程,用普通人也可以聽懂理解的闡釋方式啟蒙金融知識,很受歡迎。但他也坦誠,“金融通識的普及任務很艱巨,這條道路也很漫長”。

以下為媒體訪問陳志武的內容梳理。

訪談

問:您出于什么考慮選擇“金融如何解放婚姻”作為此次演講的主題之一?

陳志武:首先非常感謝貝多廣老師(普惠金融研究院院長)和普惠金融研究院組織這次活動。其實就這些話題,我研究和思考也蠻多年了。2002年左右,我就開始想一個很具體的問題,即“金融”都是那些職業(yè)人士、高端人士關心的高大上話題,好像跟大多數(shù)老百姓沒什么關系。我就想,怎樣把這么高深的話題盡量地跟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建立關系,能夠更接地氣。

有一天想到“養(yǎng)子防老”話題,突然間眼睛一亮——“養(yǎng)子防老”跟我們研究的金融證券、隨機變量有直接的關系,特別是與婚姻、家庭的發(fā)展變化緊密相關。這些年中國“剩男”、“剩女”的數(shù)量和離婚率不斷上升,社會變化非常大。那么我就要思考,這些變化跟金融有什么關系?其背后跟金融市場的發(fā)展發(fā)達不發(fā)達又有什么關系?其實二者關系是非常大的。

首先,在人類歷史的整個演變過程中,婚姻的發(fā)明和發(fā)展都跟利益、規(guī)避風險是緊密連接的,目的在于解決未來生活的生老病死等不確定性挑戰(zhàn)。今天會有保險、借貸產品、養(yǎng)老基金等金融產品來解決類似的問題,但最早沒有金融,人類社會怎么解決風險挑戰(zhàn)呢?可以說,人類找到的答案是蠻聰明的,就是婚姻。因為婚姻本來就是一種交易,它可以保障未來兩家人不管發(fā)生什么事情,都能夠有風險保障,都能夠有很好的機會、很好的環(huán)境去安心地生活。

但反過來看,今天有了金融市場以后,金融解放了婚姻,因為金融市場越來越發(fā)達,原來通過婚姻來完成規(guī)避風險的那些功能,現(xiàn)在由金融市場取而代之。就像把女兒外嫁很遠來達到規(guī)避風險的安排,現(xiàn)在用不著這樣了,通過買保險就可以完成。以后通過保險公司跨地區(qū)甚至跨國賣同類保險產品,比通過婚姻來達到跨地區(qū)的效果要好很多很多,而且也可以解放婚姻,由原來包辦婚姻變?yōu)樽杂蓱賽鄣幕橐觥?/p>

以美國為例——上世紀60年代初,美國成年人大概24%左右是單身。大約十多年前的問卷調查顯示,美國18歲以上成年人里48%是單身。短短40年時間里,現(xiàn)在美國成年人里一半的人選擇了獨自生活。不僅美國這樣,北歐國家也這樣,單身人口占比提高至差不多50%,現(xiàn)在估計應該超過50%,女性可能也是占比很高的。另外一個變化是單親母親生的小孩占比,十年以前美國是40%+,瑞典是56%,目前中國的占比也在上升。

原因同樣是基于金融。原來因為沒有金融,大家對未來的生活保障很擔心,所以不得不去結婚,通過結婚來解決這些問題,讓婚姻的兩方和兩個親家互通有無。金融產生以后,沒有愛情、沒有感情的兩性關系最后不會選擇結婚,原來不用想那么多感情不感情,只是為了一種實實在在的、生老病死的生活保障,隨便結婚成家就行了,給自己給家庭一個交代。但現(xiàn)在金融發(fā)展形態(tài)和規(guī)模在不同的社會差別很大,走在前面的社會就比較早地走上了婚姻決策中愛情唱主角的狀態(tài)。

問:您談普惠金融跟婚姻解放之間的邏輯關系是怎么來的?

陳志武:不管是有錢人還是普通老百姓,跟任何一個人生活最貼近的事情就是婚姻,跟誰結婚,基于什么因素決定跟誰結婚,這是涉及到每個人一輩子的事情,就是每天跟誰睡覺、跟誰生孩子、養(yǎng)老等,對每一個普通人來說,這都是最核心的事情。如果說,金融本身的發(fā)達和不發(fā)達會直接影響到每一個人對婚姻的決策,那么,什么樣的因素會對婚姻決策發(fā)揮作用?如果現(xiàn)實中金融對于這些問題都有很大影響的話,在我看來金融普惠到這個程度就沒辦法更普惠了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金融普惠性肯定是一個維度,即金融的滲透面、涉及面有多廣。這里并非是很多人認為的“金融只跟有錢人有關系”,只跟阿里集團、騰訊等那些大公司有關系。我的思考邏輯大致是從這個角度來聯(lián)系的。金融對婚姻都有如此大的影響,就不難看出金融普惠性有多深、多強、多廣。

問:您怎么看中國現(xiàn)在普惠金融方面強調國有銀行主導現(xiàn)象?普惠金融到底應該是哪類機構擔任主力軍?

陳志武:其實有一個基本的判斷是很明顯的——只要任何一個領域要加強管制,只要那個領域又有國企、又有民企,加強管制的結果肯定是國企抓到的空間會越來越大,民企是被擠掉的。

隨著現(xiàn)在普惠金融監(jiān)管呼聲越來越多,也越來越嚴,就必然會讓國企的空間不斷擴大,民企的空間會越來越小。盡管從本質上來說,普惠金融更應該是民營企業(yè)去做的事情?,F(xiàn)在國有金融機構更適合為一些大的國企,包括地方國企和地方政府提供服務,但目前現(xiàn)實情況是,“小微弱”群體數(shù)量是很大的,在草根層面做起來的民營金融機構更具備一線知識和基層信息,所以他們能夠更有針對性地設計相應的金融產品,這些產品更適合于“小微弱”個體,為他們提供更貼切的金融服務。

問:可能用不了多久,“養(yǎng)老”也會成為中國普惠金融的重要話題,我們應怎樣從一個預先設計的角度來管理養(yǎng)老金融?

陳志武:這是一個很大的系統(tǒng)工程,我們這一輩的父母原來生活在計劃經濟之下,本來指望靠國家?guī)退麄凁B(yǎng)老的,后來到了他們退休之前說國家不管了,金融市場又沒能跟上來,市場化的養(yǎng)老產品沒有成型,那時候他們自己也沒有那么多的收入,那他們靠誰呢?那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兒女了。

到了我們這一代人,就可能是過渡期——我們自己的子女可能是靠不住的,但我們的父母又只能靠我們,這樣一來,我們的子女一輩相對比較輕松一點,因為有很多人是出生在改革開放期間,這段時間財富和收入都增加了,大家會有意識地去做一些養(yǎng)老方面的投資理財,甚至于保險的安排。我們這一代、或稍年輕的一代人都在做自己的安排,但是更廣泛的中國社會當下確實都必須面對這個挑戰(zhàn),政府也在做一些努力。

現(xiàn)在二十幾歲、三十幾歲、四十幾歲的人還來得及盡量利用一些市場化的養(yǎng)老基金、理財產品,還有一些保險公司提供的產品,我發(fā)現(xiàn)有一些保險產品還是比較好的,特別是人壽年金一類的,至少我知道在香港好多這類保險公司,只要你的收入足夠高的話,比如交20萬元美金,一次付款或分幾次付款,在投保人離世之前,每年至少可以拿到上千美元或一兩萬美元的人壽年金收入,這樣一來,就能較好的保證夫妻雙方離世之前的生活。

現(xiàn)在交的保費可以保證每年有一些固定收入,以這種方式來達到市場化養(yǎng)老,再加上國內一些退休金和政府提供的“五險一金”里至少有一部分是跟社保有關的,到最后以這種方式做養(yǎng)老安排,可以給自己更大的主動性,而不是被動地依賴子女。

當然,很多中國人的觀念也要做一些調整,不要總覺得我有子女,不靠他們靠誰,而是要意識到,如果你真愛自己的兒女,就應該盡最大的努力,讓自己不要在財力上、經濟上變成他們的負擔,包括精神上。

問:您對解決普惠金融“最后一公里”難題有什么建議?

陳志武:“最后一公里”,現(xiàn)在大家都強調大數(shù)據(jù),這真的是出路之一。但到最后,我覺得我們也要接受一個現(xiàn)實——“最后一公里”總是很難解決的,因為只要做金融交易的雙方是兩個或多個不同的人,信息不對稱就是客觀存在,不可能降到零。只要是信息不對稱還存在,不同的人是交易主體中的參與者,那么欺詐、行騙總是有空間的。盡管我們從制度設計、監(jiān)管架構的設計角度來講,盡可能把欺詐空間變得更小,把欺詐的概率機會盡可能降低,但是最后沒辦法降到零。所以金融交易“最后一公里”怎樣做,挑戰(zhàn)才會更小一些,當然值得探討,但要完全克服這個挑戰(zhàn)是蠻難的。這就是為什么現(xiàn)在那么多的人都愛說大數(shù)據(jù),特別是馬云講“大數(shù)據(jù)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”,這是對于人性的本質缺乏根本的了解,才可能會有的一個結論,真正了解人性的人都會知道,“最后一公里”完全解決好是很難很難的。

問:這幾年您做了很多通識教育,能否談談怎樣提升普惠金融對象的知識和能力,及其理念的平衡?

陳志武:金融通識教育問題是長期的挑戰(zhàn)。具體舉例來講,月供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?無論是做父母的,還是監(jiān)管部門的人,都會覺得月供讓人每天生活在壓力之下,怎么會是好事呢?他們做出這個判斷時,并沒有想到其實一定的月供并非壞事,至少可以讓年輕人慢慢培養(yǎng)出財務認知和紀律。負責任的金融不是靠老師教出來的,這也是教不出來的。如果你一味地只是從道德倫理的角度去講,大家是都會聽,但具體做的時候能不能做到,這是另外一回事。

我太太就說:“兩個女兒有點月供不是壞事,讓她們提前準備好下個月收入多少錢,該怎么花,事先有一個規(guī)劃,否則該付月供時沒有錢就付不了。”從這個層面來看,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這樣,總是有月供挑戰(zhàn)的話,很快就可以讓年輕人慢慢養(yǎng)成財務和金融方面的意識和習慣,從而更加獨立和自立。

當然,傳統(tǒng)觀念的慣性很強,短期內一兩天就完全改變掉不大現(xiàn)實,但我還是會覺得,不管怎么樣,還是要不斷從不同角度去說、去解釋,也許100萬個人聽了以后,有20萬人最后被激發(fā)了去思考,也許這20萬人可以在改變自身觀念的同時,也可以影響和說服其他人的觀念。如此堅持10年、20年,總是有不同的金融學教授、經濟學教授做這樣的推動工作,到最后整個社會對金融的看法也會變得更加理性。關于金融觀念方面的問題,決策層很多官員要做調整是很重要的。所以金融通識的普及任務很艱巨,這條道路也很漫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