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葉正猛

    黨  的二十大莊嚴提出“以中國式現(xiàn)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”，反復強調(diào)“傳承中華優(yōu)秀文化”。中國特色慈善事業(yè)是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燦爛結晶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體現(xiàn)。在中華五千年悠久燦爛的文明之中，慈善是閃爍不息的耀眼光芒，也是民族精神的重要體現(xiàn)。

    深入研究、探尋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，對于推進當今公益慈善事業(yè)意義重大。筆者認為要從三個視角的結合上，更加全面、更加立體地研探、解讀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。

    “三教雖殊，勸善義一”

    研探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的第一個視角是，把握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“多元一體”的結構。理解傳統(tǒng)文化，首先要理解儒家文化。同時必須注意的是儒家文化并非一元獨大的專制文化，而是多元融合的包容文化。過去，歷史教科書上所謂董仲舒提出“罷黜百家，獨尊儒術”，實在是一個影響廣泛的訛傳。學界認為，兩千多年中華思想文化在動態(tài)中形成的結構可用“一二三多”來概括：“一”是儒家主導，“二”是儒道互補，“三”是儒道佛合流，“多”是包納其他文化。因此，研究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既要十分重視研究儒家的思想，也要研究道家、佛家以及其他學派的思想。

    古人說得好：“三教雖殊，勸善義一?！毕蛏?、崇善方面，大有殊途同歸、百慮一致的氣象。儒道釋，還有其他思想學派，都為古代中國提供了豐富的慈善思想、理念，都是中國特色慈善事業(yè)發(fā)展的重要思想淵源和文化基因。

    儒家慈善思想占主導地位，發(fā)揮主要的引領作用。在孔子仁愛思想奠定儒家慈善思想基石之后，兩千多年綿綿不絕、傳承發(fā)揚。擇其要者，一是《禮記》的大同理想?！肮嗜瞬华氂H其親，不獨子其子，使老有所終，壯有所用，幼有所長，矜、寡、孤、獨、廢疾者皆有所養(yǎng)?！睅缀醭蔀楣糯袊壬剖聵I(yè)遵循的圭臬。二是子貢的“博施濟眾”?！叭缬胁┦┯诿穸軡姡稳?？可謂仁乎？”子貢是探討的方式，在當時難能可貴地提出了“堯舜其猶病諸”（堯和舜大概都難以做到）的“博施濟眾”的命題。三是孟子的“性善論”“民本”思想。孟子認為人生來就具有最基本的共同的天賦本性，就是惻隱之心；孟子主張君主要對民眾實行慈善的仁政。四是董仲舒的“惻怛愛人”。董仲舒強調(diào)仁要愛別人。董仲舒的“愛人”思想顯然不是“親親”原則外推的，而是“以仁厚遠，遠而愈賢”。五是張載的“民胞物與”。張載提出“民吾同胞，物我與也”。萬民是我的同胞，與大自然一體，萬物也是人的朋友。六是朱熹的“理一分殊”?！叭省本褪恰袄硪弧保傲x”就是“分殊”，一方面強調(diào)血緣親情的根本之愛，另一方面對社會普遍的人際關系作出各自的有序安排。七是王陽明的“心性良知”。王陽明提出，心的本體是良知，每個人心中的良知即是天理?！叭收撸c天地萬物為一體?！?/p>

    道家有天人合一的哲學觀、“損有余而補不足”的慈善倫理觀、“無為”而善的慈善倫理原則、將慈善作為“體道”和“入道”重要途徑的理念。道教則有“周窮救急”、樂善好施的慈善理念，以慈善“修行修仙”的教義，“致太平”的慈善理想。

    中國化的佛教慈善理念十分豐富，大的方面有：慈悲思想，就是“大慈與一切眾生樂，大悲拔一切眾生苦”；布施精神，就是以“財布施、法布施和無畏施”，施舍救助他人；福田觀念，就是播種幸福、收獲幸福的田地，有敬田、恩田、悲田，而“悲田最勝”，悲憫眾生；報恩法則，就是要“報效四恩（父母恩、眾生恩、國家恩、佛法僧三寶恩），成就佛道”。

    三家慈善理論都值得深入研究、挖掘，而三教融合的慈善理念，對慈善的發(fā)展起到了特殊效應。例如，作為中國古代獨特的文化現(xiàn)象的“善書”，就是以道教為主、三教融合的產(chǎn)物。善書（也稱勸善書），以“諸惡莫作，眾善奉行”作為宏大的主題，明清之際出版達到輝煌階段，其數(shù)量估計10萬種以上。它們大多宣揚行善積德，強調(diào)行善可以正己化人，確是古代慈善文化的一大奇觀。

    “百姓日用而不知”

    第二個視角，是重視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。黨的二十大報告在提出“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、同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相結合”這“兩個結合”的同時，作出了新的精辟論述：“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精華貫通起來、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?！必炌▋?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，融通群眾共同價值觀念，是“兩個結合”思想方法論的提升與遞進?！吨芤住吩唬骸鞍傩杖沼枚恢?，故君子之道鮮矣?！笨梢哉f，“貫通”，“木欣欣以向榮”，“融通”，“泉涓涓而始流”。

    民俗學認為，我們民族的文化遺產(chǎn)，除了主要體現(xiàn)為經(jīng)典文獻的上位層次文化之外，還有大量流傳民間的種種文化，即下位層次文化，是歷代廣大民眾所創(chuàng)造、享用和傳承的文化財產(chǎn)。上位層次文化和下位層次文化匯合起來，配合組成了整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。歷史學家認為歷史上存在一個與“精英思想史”相對應，包括民間的思想、民眾的思想在內(nèi)的“一般思想史”。

    魯迅先生則提出了“民魂”說。指出“民魂”是根植于民眾并生長于民眾的一種可貴的民族精神。民眾是“民魂”之壤，深植于民眾之壤的“民魂”是不死的。

    我們研探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，不僅要研究“主流”的思想、經(jīng)典的論述，也要探索民間的價值觀念。

    例如，我們研究古代慈善的動因，從民間價值角度就會有多條線索。辜鴻銘先生的《中國人的精神》，提出中國人具有“良民信仰”?！爸袊说牧济裥叛鲈诿恳粋€孩子識字之初就教導他們：人之初，性本善。”還有學者認為中國人普遍認同孟子的“惻隱之心”，具有悲世憫人的天性，講求“善為至寶深深用，心作良田世世耕。”

    有的學者研究認為，善惡報應觀是古代社會重要道德載體?！暗湼o門，唯人自招；善惡之報，如影隨行?！敝袊茞簣髴^其主旨在于止惡勸善、凈化社會，能滿足不同社會階層和個體的心理需要。其積極影響表現(xiàn)在：使中國人形成了重德意識、家族使命意識、責任心理。探討中國善惡報應觀，對塑造當代中國人的健全人格也具有重要的意義。

    另外，學界認為，“報恩”是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一種經(jīng)典的倫理心態(tài)，也是維系人類情感的一種堅固的倫理手段。中國具有“施人勿念，受施勿忘”“受恩必報，報大于報”的深厚的民族傳統(tǒng)觀念，世世代代促進了“善的循環(huán)”。如果“報”擴展至報眾人、報社會，則是公益的行為。

    古代的家訓是中國傳統(tǒng)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在慈善理念方面，特別值得關注的是，許多家訓都有諸如“善欲人見，不是真善”之類內(nèi)容，訓導家人真誠行善，不圖名譽、不圖回報。

    慈善在本質(zhì)上說，是民間的。只有關注研究民間慈善思想，研探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才是完整的、豐富的。一方面，可以挖掘、發(fā)現(xiàn)真實的慈善史；另一方面，可以傳承、發(fā)揚民間慈善理念的“優(yōu)秀部分”，彰顯其在當代的價值。

    士，“仁以為己任”

    第三個視角，是關注“士與古代慈善”的獨特歷史現(xiàn)象。筆者多年來對“士與中國古代慈善”進行研討，從中發(fā)現(xiàn)，士是中國古代慈善事業(yè)的主要推動力量，是值得更加重視的古代慈善主要角色；士的情懷，是中國的古代的一個獨特慈善景象。

    學界認為，中國“士”的傳統(tǒng)，是世界文化史上的獨特現(xiàn)象。史學大家錢穆說：“中國文化有與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會絕對相異之一點，即為中國社會有士之一流品，而其他社會無之?！庇嘤r說：“如果從孔子算起，中國‘士’的傳統(tǒng)至少已延續(xù)了兩千五百年，而且流風余韻至今未絕。這是世界文化史上獨一無二的現(xiàn)象?！?/p>

    士，從早期的“士農(nóng)工商”中的一個社會階層，演變一個精神群體的概念。士是“把品性作為生命”的一群人，是道義、氣節(jié)、趣味、禮儀的源泉。士的社會角色意識，“與‘現(xiàn)代性’以來圍繞社會生產(chǎn)分工而派生的職業(yè)角色意識有質(zhì)的不同。在傳統(tǒng)社會里，他們實際所承擔的是一種‘道德分工’。”（周福巖）曾子說：“士不可以不弘毅，任重而道遠。仁以為已任，不亦重乎？死而后已，不亦遠乎？”士在本質(zhì)上是精神價值的守護者和發(fā)揚者。

    “濟弱扶傾，方為杰士?！笔咳?，仁者愛人，扶危濟困，代代相傳，在慈善事業(yè)中發(fā)揮了垂范作用。筆者做過兩份統(tǒng)計樣本。一是“慈善人物中的士人”樣本。位于江蘇南通市的中華慈善博物館所設的“慈善人物展廳（古代）”，展板展出和屏幕顯示中國古代慈善人物共68位。筆者一一作了事跡查考，其中，可以歸為“士”的有40多位，占近70%。二是“紳士中的慈善人物”樣本。上海社會科學院原院長張仲禮著的《中國紳士的收入》，其附錄了作為研究對象選取的全國各地“地方志人物傳”摘要，7大類826個“紳士”，有行善記錄的占三分之二以上。兩份樣本，既證明古代慈善人物中，士占絕大多數(shù)；也證明士紳階層中，慈善人物占絕大多數(shù)。當然上述“紳士”“士大夫”每個個體不一定都屬于“有道之士”，但“士之秀者”就在其中，從一個斷面證明士在古代中國慈善事業(yè)中具有突出地位和作用。

    士是古代官辦慈善的重要推動力量。中國古代慈善有一個特殊情況，湖南師范大學慈善公益研究院院長、教授周秋光說：“筆者認為慈善概念的理解，應有現(xiàn)實和歷史之別?；厮葜袊鴼v史，又有官辦（政府）慈善一說（民間善源由官方執(zhí)掌使用），且在傳統(tǒng)慈善事業(yè)格局中占據(jù)主導位置，并存續(xù)至今。”那么，歷史上，官辦慈善主要由地方官員執(zhí)掌、推動，士大夫作為地方官員的主體，無疑在慈善事業(yè)中占據(jù)重要地位，而其真心從事慈善事業(yè)，必是有情懷、有擔當之士。士在官辦慈善中，第一是發(fā)揮施行作用。積極落實中央政府的救災、慈善的部署；認真擔負守土牧民之責，根據(jù)當?shù)貙嶋H，主動開展各類有效慈善；面對社會問題，主動想方設法推出慈善新舉措新方法，推動社會問題的解決。第二是發(fā)揮推動作用。著眼大局，諫言獻策，反映現(xiàn)代公益所說的要解決的“社會問題”；面對災情、民瘼提出解決方案，來影響高層決策。

    研究“士與古代慈善”課題，就是要打造精英人士涌現(xiàn)的環(huán)境，弘揚“士”的情懷，重鑄“士君子”人格，造就更多慈善道德群英。這是研究傳統(tǒng)慈善文化的題中應有之義。

    “慮無不周，此仁勝也?！毖刑絺鹘y(tǒng)慈善文化更加全面，慈善事業(yè)發(fā)展的文化根基則更加扎實。

    （作者系浙江新湖慈善基金會秘書長、浙江工商大學英賢慈善學院特聘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