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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個特殊的快遞站點。 從白天到黑夜,穿著紅馬甲的快遞員們只是悶頭分揀、打包著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,干起活來迅捷、有力,仿佛周遭的世界都與他們無關。 一張鐵絲網之隔的隔壁站點總是充斥著各種吆喝聲;入夜,隔壁還會傳來動感的音樂。但這一切只有上海人顧忠能聽得見——他所承包的快遞站點有40多位快遞員,都是聾啞人,他把這里叫作‘吾聲快遞’。 無聲的配送 這座位于上海市普陀區(qū)的廠房有數間倉庫,被不同快遞承包商用作于快遞站點。兩個月前,顧忠?guī)е拔崧暱爝f”進駐其中一間倉庫,15米長的傳送帶位于倉庫中央,兩邊的空間被鐵欄桿分隔成不同區(qū)塊。 早上6點半,所有快遞員穿上紅色馬甲,掛上工牌,聚集到傳送帶兩邊。滿載著快遞的貨車停在了倉庫門口,車門正對著傳送帶一端,隨后快遞被逐個擺上傳送帶,進行第一次掃碼。 就像在旋轉餐廳用餐一樣,兩邊快遞員不停地把自己負責區(qū)域的快遞取走放到身后,沒多久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山。 流程與健全人的快遞站點相比,并無太大差別,只是他們如此沉寂,需要交流時,一個眼神、一兩句手語便能心領神會。 大概兩個月前,“吾聲快遞”每天的配送量在4000件左右,但隨著“雙11”臨近,一萬件是家常便飯。此后一段時間,每天的數量預計將達到18000件,隨時有“爆倉”的可能。 可24歲的山西小伙兒尹葉東好像并不擔心,他飛快地打著手語,告訴來人,自己每天能送300~400件快遞,每件快遞掙一元錢。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,下額微微抬起,透著自信。 顧忠說,他的業(yè)務量能排進站點前三,比很多健全人還要強。 尹葉東腦子里有張地圖,10月5日入職之后,他花了兩三天時間走遍了自己負責的街道和小區(qū)。起初他跟著老快遞員跑,邊學邊揣著手機地圖記,尤其是把復雜的門牌號記得牢牢的。 尹葉東需要找對門牌號,控制好力度敲門,有人開門的話,他會朝著客戶點點頭,指指手上的快遞,遞過去后再點點頭、揮手離開;如果過了十多秒無人開門,他就掏出手機,蹲下身開始編輯短信,詢問客戶如何放置。 如果客戶同意,他可以把快遞放到門口、快遞柜、保安室;如果無人回應,站點配備的兩名健全人客服會幫他致電詢問。 就這樣,這個染著黃發(fā)的瘦小伙從早跑到晚,快遞袋空了又滿,帶著渾身酸痛,每晚九十點回到宿舍,一頭倒在床上。 手語的語義不夠豐富,但談起自己的工作,尹葉東還是“說”出了這幾個詞:幸運、辛苦、充實、希望。 聾啞人的孩子 給予尹葉東希望的,正是顧忠。 這個戴著眼鏡,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高個兒“80后”出生在一個聾啞人家庭(父母都是聾啞人),他記憶里的童年是寂靜的,更是苦澀的。 顧忠也曾一度迷茫,既無法融入健全人的世界,也不屬于聾啞人的世界。青春期時,他跟父母走在街上,甚至都不愿意打手語,覺得丟臉。 自卑到極點時,就觸底反彈了。顧忠初中畢業(yè)后,做過搬運工,也在餐廳劈過柴,他深知讀書的重要。于是,他報名了“三校生”(中等職業(yè)教育)準備高考。 那時,他白天上課,晚上去餐廳打工,一直干到凌晨,每天只睡幾個小時。等到大專報到的那天,他差點因為無法貸款而放棄學業(yè)。 畢業(yè)后顧忠進入靜安區(qū)殘聯工作,每月1500元。憑著高水平的手語能力,他還去到電視臺兼職做手語翻譯,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。 他見過太多貧困而無力的聾啞人。他們大多去往工廠的流水線上、飯店的洗碗間,盤剝和工傷普遍存在。即使在發(fā)達地區(qū)的勞務市場,聾啞人包吃住“做六休一”,每天工作12小時,一個月才3000多元,用工單位還不交五險一金。 “聾啞人是孤島上的孤島?!鳖欀艺f,因為無法交流,聾啞人的觀念和思維方式與健全人不同,矛盾由此滋生,并進一步加深認知鴻溝。 這也是他成立公益組織創(chuàng)業(yè)的原因,想通過承接政府項目幫助殘疾人融入社會。2017年,他在上海虹口區(qū)開了間慈善超市,今年碰上疫情,超市生意慘淡,他從3月開始送貨上門,后來發(fā)展為快遞服務。 “不希望聾啞人的小孩像我一樣?!鳖欀蚁?,如果能讓他們的父母自力更生,也許孩子未來會過得好一點。 心軟的“狠人” 做聾人快遞,顧忠費了不少心思。 除了兩個小區(qū)設置驛站統(tǒng)一投放,“吾聲快遞”要求快遞員送貨上門。事實上,驛站投放可以讓快遞員輕松些,并且客戶投訴率能少一點,給公司省不少錢。但顧忠情愿讓快遞員多掙點錢,哪怕公司多擔幾個投訴。 “吾聲快遞”承包的是圓通快遞在真如街道的配送業(yè)務,公司對站點的投訴指標在萬分之一點五,也就是送兩萬個快遞只允許出現3次投訴,否則就要罰款。 但“吾聲快遞”的投訴率遠遠要超過這個標準,最多時一萬件有25個投訴,投訴最多的就是打電話不接。 “連打到公司去查件也算投訴?!鳖欀艺f,健全人快遞員也是同樣的機制,但對于聾啞人來說,非常吃虧。 僅10月份,“吾聲快遞”的罰款高達4萬元,而公司承擔了3萬7千元。 做出這個決定的是38歲的總管姜野,他來自遼寧,在快遞業(yè)摸爬滾打了多年。姜野挺著大肚腩,頂著油亮的光頭,看上去有點兇。 顧忠在虹口區(qū)時認識了姜野,他當時是一家快遞站點的小領導,管理快遞員。姜野說,快遞行業(yè)很殘酷,多的是人來掙錢,但誰犯了錯就會拖累整個站點的績效,所以用工非??量?。 “但遇到他們之后,我心軟了?!闭f到這,姜野臉上緊繃的肉連同語氣一同松弛了下來。 顧忠說,自己起初空有熱血卻又不懂業(yè)務,為此他把姜野請了過來負責管理。 姜野從前在虹口,眼見聾人快遞員犯差錯、吃暗虧,心有不忍,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替他們擔心,“也算是一種補償和幫助吧,我就來了”。 顧忠提到,在尋??爝f站,買一把掃帚的費用都要平攤到快遞員身上;有的地方連傳送帶都沒有,就靠人跑。 而在“吾聲快遞”,所有的消耗品、傳送帶、凈水器,都由公司出錢。顧忠也有點煩惱,有些快遞員用起來“不心疼”,“一卷新的膠帶一眨眼就沒了”。 他算過一筆賬,自己已經投入七八十萬元,用來買設備、電動車、貨車,承擔員工的工資和吃住,但因為各種預料之外的支出,后期投入可能會增加到百萬以上。 賺錢是不確定的,但姜野可以確定是,他不后悔加入這個團隊?!伴_弓沒有回頭箭,要幫就幫到底?!彼f。 兩個世界的鴻溝 顧忠和姜野感觸很深:聾啞人要付出比健全人多得多的努力,才能勝任這份工作。他們還要學習健全人的思維方式,以及如何與健全人溝通,才能融入社會。 而作為快遞站少數的健全人,顧忠要面面俱到:他每天在快遞站點待12個小時左右,卸貨時脫了衣服親自上,時不時還要做客服溝通,人手不夠時他就騎著車出門配送。 更多時候,他扮演的是“傾聽者”,快遞員們也愿意向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。 曾經有不在家的老人讓快遞員等待一下,快遞員就在烈日下的小區(qū)門口等了半個小時,老人回來后感激萬分,硬是塞給了快遞員100元作為感謝。 也有客戶說好把快遞放在門口的鞋柜,結果投訴說沒有??爝f員返回查看,發(fā)現快遞就在鞋柜里,客戶才說沒注意到。等過幾天又如此投訴一遍,快遞員忍無可忍,在短信里罵了一句,結果被罰款2000元。 臨近“雙11”,快遞員們的配送任務加重,很多人凌晨一二點還在奔波。有的快遞員敲門,客戶投訴說擾民;后來不敲門了,客戶又投訴說不通知就簽收;還有投訴說,不相信凌晨還有人在送快遞。 說到這些,顧忠很無奈。他只能拍拍他們的肩膀,用手語盡量開導。 有些問題幾乎是難以避免的:比如快遞員敲門后,客戶詢問是誰,他們聽不到,也無法回應??蛻綦y免起疑心,甚至受到驚嚇,進而投訴,甚至質問:我花了錢,為什么要讓聾啞人給我送快遞? “假如你有個親人是聾啞人,你能這樣對他們嗎?”姜野很希望客戶可以多一些體諒。 而顧忠則在想辦法用技術手段解決問題,他在站點配備了手語翻譯,并且與寧夏回族自治區(qū)殘聯合作,聘用肢體殘疾人客服,將聾啞人快遞員的電話呼叫轉移,解決溝通障礙。 “如果一個站點里只有一個兩個聾啞人那還好辦,但我們這全是聾啞人,壓力就大了?!鳖欀疫€是有點犯愁。 最美的時光 這是“吾聲快遞”的第一次“雙11”。 10日晚,顧忠把所有聾啞人叫到一起,進行手語動員。而姜野早就擬定好了獎勵方案,獎金豐厚。 為了增加人手,這幾天站點每天都有新人拎著行李過來,他們大多通過手機了解到“吾聲快遞”,也想來試試。 顧忠告訴記者,“吾聲快遞”是帶有公益性質的企業(yè),但它仍然要參與商業(yè)競爭,并不養(yǎng)“閑人”。 “如果是同情的話,不必了?!笨爝f員尹葉東說,“我知道(送快遞)很累很苦,而且(注:此處應為‘但是’)我不怕苦,我能干?!?/p> 盡管家人給了很多的愛,但尹葉東一路走來,還是不免遭遇外人的歧視和排擠。小時候他常??鄲溃簽槭裁醋约焊鷦e人不一樣,為什么生下來就什么都聽不到,而別人卻可以開心地說話交流。 他在自卑中變得要強。上完初中后尹葉東決定外出打工,給家里減輕負擔。 這三年來,他在兩家快遞公司干過,第一家公司,他只爭取到實習機會,每天早上5點卸貨,晚上9點下班,下班后還要掃地,第二家公司的經歷也不愉快。 “健全人也好,聾啞人也好,我們都是平等的。希望大家好好相處,希望所有人都相互尊重?!币~東對記者說。 一位老人對尹葉東印象深刻:起初他送丟過一個快遞,老伴說不值幾個錢算了,但小伙子第二天還是找到給送了過來。 老人回憶,尹葉東曾經用手機打著字告訴他:“你們年紀大了,如果你們有什么困難了,我會來幫你們的。” 這讓他很感動。 尹葉東也從客戶那獲得尊重和價值感。夏天常有人請他喝水,他鞠躬感謝,心里暖洋洋的。 (據澎湃新聞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