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竹小淳

    葛家楣第一次走進祁桂榮家中時，后者的丈夫已經(jīng)幾乎沒有了行動的氣力。2018年，上海浦東的這一對退休夫妻雙雙檢查出癌癥，隨后又共同簽署了遺體捐贈協(xié)議，吸引了一批本地媒體的關注。

    當時59歲的退休工人、“綠洲公益”食物銀行行長葛家楣從電視臺的畫面中瞥見了熟悉的門洞。順著鏡頭中拍到的門牌號，葛家楣當周便帶領著自己的團隊敲開了祁桂榮的家門。

    在當時，“綠洲公益”已開展了5年“愛心食物包”活動，只要征得對方同意，便每月為需要食物的家庭提供價值120元的食物包。除了最基礎的油米以外，還包括各家企業(yè)捐贈的其他食物，以幫助一些家庭節(jié)省開支，用于醫(yī)療等更需要的地方。

    祁桂榮對于他們的到訪頗感意外——雖然已經(jīng)接受了政府和社區(qū)的幫助，“綠洲公益”是第一個“找上門來”的公益組織。葛家楣回憶，當時祁桂榮床榻上的丈夫雖然精神不好，但仍“很高興”，“沒有想到除了政府和社區(qū)之外，還會有其他人來幫助我們”。

    生在上海卻難求溫飽的人

    除了祁桂榮，“綠洲公益”的捐助名單上還有原因各有不同、但困境十分相似的數(shù)百個家庭。

    病痛、意外傷殘、親人早逝，“綠洲公益”的絕大多數(shù)受助者遭遇過迎面而來的厄運，或至今仍在漩渦中掙扎求存。食物包最早的受益人之一朱叔是一位癌癥患者，確診不久又遭遇失業(yè)，妻子也在這一系列打擊下離去。依靠著食物包，朱叔當時初二的兒子今年已完成學業(yè)，即將開始工作，但朱叔的健康狀況卻在此時驟然惡化?！把劭春⒆哟髮Ｒ厴I(yè)工作了，心里的事要放下了，身體一下子就不好了?！?/p>

    失獨家庭的情況則尤為揪心，其中一戶的兒子成年不久就不知所蹤，“小孩到外國去，想掙鈔票，死在外面了。哪里死、怎么死的都不曉得，也沒賠到錢，二十多歲年紀，就死在外面了”。被留下的父母如今已經(jīng)白發(fā)蒼蒼。

    “現(xiàn)在隨著貧富差距的加大，人們對貧困也認知得越來越深刻?！薄熬G洲公益”創(chuàng)始人李冰感嘆。十幾年前，不少人對于生活在城市、尤其是在上海，卻仍需要食物接濟的人感到不解，認為他們或懶或貪?！艾F(xiàn)在大家越來越理解到了，他們只是真的無法擁有。”

    讓食物被更好地食用

    作為中國唯一被世界食物銀行認證的分支機構(gòu)，愛心食物包背后的“綠洲公益”數(shù)年來踐行著一個聽起來非常直白的理念：讓更多食物被更好地食用。

    聯(lián)合國糧農(nóng)組織的報告顯示，全球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食物在上桌前就已被丟棄，造成巨大資源浪費和垃圾處理壓力。而與此同時，超九分之一的人口每晚爬上床時仍舊腹中空空。

    “一方面有很多食物被浪費，一方面很多人吃不飽飯，把本來會被浪費的食物給到原本吃不上的人手中，就是我們做的事情?！崩砜粕錾淼睦畋檬衷诳罩泻唵蔚乇葎澚艘粋€環(huán)。

    “綠洲公益”是食物銀行模式在中國大陸的本土化嘗試。目前，它主要接受企業(yè)捐助，多為臨近保質(zhì)期限或賣相有瑕疵、難以賣出好價錢的食物?！熬G洲公益”的年報中對這些收集來的食物用了“搶救”二字：截至2018年底，食物銀行搶救了462噸即將被浪費的食物，分發(fā)給了43萬人次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上海每天要銷毀1200噸有機垃圾，其中大多數(shù)是食物。

    “并不是所有過了銷售日期的食物都一定要被扔掉?！崩畋f。在環(huán)保主義盛行的歐洲，有不少關于食物食用與保質(zhì)期限的指導，食物銀行也為大眾所普遍接受，但在中國，這樣的嘗試才剛剛起步。

    在塘橋街道分發(fā)點背后的倉庫中，除了糧油米面，貨架上還整整齊齊地碼著進口風干果脯、金槍魚罐頭以及日式零食。原則上，“綠洲公益”鼓勵企業(yè)捐贈的是臨期食物，而臨期還未銷售出的包裝食品往往多種多樣，所以食物包里的品類也頗為混搭。

    截至2020年初，與“綠洲公益”有長期合作關系的200余家捐助企業(yè)中大部分是外資企業(yè)，2018年春節(jié)，“綠洲公益”成為世界食物銀行認證分支機構(gòu)之一，此后找上門來的企業(yè)變得越來越多。“剛開始做那陣子一年大約能收到20噸左右的食物，現(xiàn)在有200多噸了?！钡@仍不足國際食物銀行平均受贈食物體量的五分之一。

    “企業(yè)害怕”

    是什么阻礙了食物銀行在中國的本土化？“很多捐贈者并不希望告知外界他們有做這樣的捐贈行為。”李冰和葛家楣都在采訪中提道，“企業(yè)害怕?！?/p>

    大部分普通人并不了解什么叫做臨期食物，而捐贈食物的企業(yè)可能會面臨公眾指責?！拔覀兘佑|下來的這些企業(yè)都非常害怕，很大一部分，他們怕出錯?！?/p>

    約定每月送出的價值120元的食物包，其實際價值往往達到200元上下，為了最大可能規(guī)避風險，企業(yè)通常選擇的都是保質(zhì)期較長，容易長期存放的品類。

    也有企業(yè)提出替代方案：匿名捐贈，他們希望公益機構(gòu)可以建立一個中心，把所捐贈的食物重新包裝、去品牌化、不再讓人知道食物來自于什么企業(yè)。李冰理解企業(yè)的顧慮，但這對于資金人力都不充足的民間公益機構(gòu)來說并不現(xiàn)實。

    除了社區(qū)的低收入居民外，綠洲食物銀行也對接一些外來務工子弟學校和自閉癥兒童康復中心，為孩子們提供食品和教具。

    事實上，“綠洲公益”對于企業(yè)捐贈者早有詳細的審批流程，除食品安全外，操作衛(wèi)生、員工健康、運輸貯藏過程也都是關鍵指標，已能夠有效控制住風險，只是企業(yè)的困境存在于另一個層面。在這方面，提高公眾認知度、加大法律層面對企業(yè)捐贈行為的鼓勵支持措施，或許是解決問題的希望所在。

    投身于“小確幸”的人

    聯(lián)系企業(yè)捐贈、核對日期和品質(zhì)、整理食物、發(fā)放給受助者……這些事情不大，要日復一日地做起來，卻并不容易。在國內(nèi)“首家食物銀行”的名聲背后，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意識到“綠洲公益”其實是一家環(huán)境保護機構(gòu)，還是上海第一家經(jīng)民政局批準并正式注冊的民間環(huán)保組織。

    研究生畢業(yè)以后，李冰進入一家關注動物保護的國際公益組織，專注于東北虎保護研究。此后幾年，家庭原因使得李冰選擇離開，又全職投身于自己創(chuàng)立的“綠洲公益”。

    “一開始綠洲公益關注的是環(huán)保領域，這也和我之前做東北虎保護算是一脈相承。我們做過小水域的生態(tài)治理、做過田地小農(nóng)場有機化、也做過低碳城市，但是做到后面就會面臨一些不知道如何突破的困境?！崩畋貞?，“2013年底至2014年，我們聽說了這樣的一種形式在香港得到認可，就開始在長壽路社區(qū)做一個惜食分享的項目，開始收集和分發(fā)食物。后來受到邀請去美國參加了正式的培訓，意識到分享食物也可以做得很專業(yè)?！?/p>

    “其實我們一直的理念都是從環(huán)保出發(fā)。”李冰說，“我們不是專門的扶貧機構(gòu)，只是在環(huán)保的基礎上可以幫助到有需要的人，這不是更好么？”

    在李冰看來，食物銀行幫助了很多需要幫助到的人，這就夠了?！懊刻靵眍I一份食物可能就是他們生活中的小確幸，是生活里推動他每天開開心心的一件事情。甚至可能他在很困難的時候、快要走上絕路的時候，這一點點幫助可能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。”一點點日常的、持續(xù)的關愛感，可能會成為不少人生活中的一個“盼頭”。

    “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?！崩畋@樣形容自己，“只要有人可以捐，有人愿意拿，這個事情就可以持續(xù)地做下去?！?/p>

    直到2020年過年前，葛家楣的手機仍舊不時收到來自祁桂榮的信息?！坝袝r候真的覺得活不下去了?！逼罟饦s這樣寫道。葛家楣很了解，這是病情又反復了。兩年前，在“綠洲公益”介入的幾個月后，祁桂榮的丈夫便去世了，留下她一個人繼續(xù)與癌癥抗爭。

    “她是一個很開朗，很愛說的人。做治療也就是自己背個包就去了?！备鸺议拐f。在發(fā)來那條信息之后一個月，祁桂榮也告別了人世。

    疫情中的“?！迸c“機”

    2020年，由于疫情與隨之而來的經(jīng)濟沖擊，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食物銀行在全球各地都登上了媒體版面，一面是驟增的失業(yè)人群突然涌向食物銀行的申領窗口，另一面則是香港、加拿大和美國多家食物銀行因捐贈不足、供應鏈斷裂而陷入困境，也有不少食物銀行因疫情防控的原因被迫關閉。

    危機之中，美歐多地出現(xiàn)企業(yè)主將自己的營業(yè)場地出讓給食物銀行進行分發(fā)和儲存物資的新聞，維護食物銀行，在許多國家正在成為人們維護自己墜落時最后一道“安全網(wǎng)”的共同努力。

    因為食物包早在年前就已發(fā)放到了受助者手中，疫情沒有對“綠洲公益”的活動造成太大影響。在戰(zhàn)疫最為焦灼的時候，也有不少企業(yè)聯(lián)系李冰，希望可以向武漢和湖北其他地區(qū)捐贈食品物資?！笆澄锍蓢嵆蓢嵉貋?。”李冰說。但當?shù)厣鐓^(qū)管制、加上物流運輸不便以及后期物資緊張局面得到緩解，“綠洲公益”的嘗試未能成功。

    2月初開始，“綠洲公益”恢復了日常的蔬菜發(fā)放，食物包的供應也恢復了正常?！笆聦嵣?，疫情后期開始，我們收到的食物和資金援助已經(jīng)接近甚至超過了往年同期水準。一方面疫情期間有一些食物庫存的積壓，另一方面通過這次疫情，也許也讓更多人意識到了社會責任的重要。”

    目前，除了繼續(xù)之前的正常運營，“綠洲公益”還在尋求一些新的合作可能，比如將食物包派往更為貧困需要幫助的其他地區(qū)，與企業(yè)合作打包食物活動，以及最近正在策劃與農(nóng)場合作的“丑食”分享。

    分享冰箱活動也在穩(wěn)步擴展中，今年在上海預期能從20多個冰箱點擴展到50個左右，還會在廣州花都區(qū)開始試點。

    也許，還要買輛車。李冰說，她想要做一個移動的食物銀行，只是仍然缺人。“現(xiàn)在所有人都在滿負荷運作了，人手太緊張。希望可以能找到愿意和我們一起工作的人。”

    （據(jù)微信公眾號“世界說”）